“琦琦,我过来看看崔老。”破旧草帘被掀起,弯腰进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人,带进一阵热气,他晒得小麦色的脸上浓眉大眼,硬挺的鼻子显得五官英气十足,他还是保持之前在医馆时对老爷子的称呼:“崔老,我从卫生室给您取了些药。”
他身穿蓝色背心,左胸前印着“莲花湾生产大队”的字样已经模糊,黑色补丁裤子,脚上穿着一双懒汉布鞋已经泛着毛边,只见手上端着一个绿色的搪瓷大碗,香味不断从里面飘出来,“这是我娘给熬的汤,趁热赶快喝了吧。”
“咳咳咳,峰哥儿,麻烦你了咳咳咳……”土坯房里,老爷子坐着砖头垒起来的炕头,靠在炕柜上,咳个不停,身前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坐在“吱呀”的小板凳上,不停地给他顺气,旁边搭着一个简易的木板小床,两张床之间挂着一个布帘。一间房子简陋又窄小,却分门别类,规整的干净整齐,可见小姑娘的勤快。
等爷爷缓过劲,崔琦起身将东西接了过来,利落的把汤倒进碗里,拿瓢在小缸里乘起干净的水将碗洗干净递给严峰,说了声:“麻烦你跑一趟,替我谢谢婶子。”
严峰掀起眼帘不悦地瞅着她,在老爷子眼皮底下,不便和她疏离的态度计较,泯泯嘴:“崔老,我先回了,有事唤我。”盯着崔琦又道:”你别出来了,外面忒热。”
严峰在门口略略停顿脚步,回头张望,这臭丫头真没出来,拿舌尖顶顶牙,啧!
严峰这两年经常过来送些吃的喝的,有时候帮忙劈柴、翻地……几次三番拒绝无果,她只好上山的时候挖点药材、蘑菇什么的普通人辨别不了山货,送到严峰家。
那些东西严峰也能辨别,但她送给严婶子道谢,是一种礼数。她和爷爷总是被照顾的一方,这份情谊,她会记在心里,有机会慢慢还。
她并不会单独送东西给严峰,未婚男女不管送什么,都不合适。每次他来帮忙,拒绝也不管用……唉!这个大龄单身汉真难搞。
要是严峰知道崔琦是这么想的,他一定会积极的说,他需要帮助,他缺个媳妇,并且是缺她这样的媳妇。
崔琦把窝窝头掰成小块泡在汤里给爷爷喝了,老爷子咳嗽暂缓。
“严家是个好人家,咱这种情况也没有避嫌,可惜……咳咳。”老爷子垂着混浊的眼睛,怜爱的看着床前忙碌的小姑娘。
“爷,你别乱想,养好身体最重要。”她也是学过医,又怎么会看不出爷爷已经是强弩之末。
自从文化大革命,红卫兵清除反动派出,将当地赫赫有名的崔氏中药树立成臭老九的典型,她父母在批斗的岁月中郁郁而亡,爷爷看似坚强,可心里防线早就崩塌,拖沓着病体,何尝不是怕丢下她一个人。
至于严峰么,小的时候他家里穷,生病了没钱看,爷爷施以援手救了他,他们家一直想的报恩。
这方圆百里,崔家救治的人不少,特殊时期大家顶多不会再落井下石,但能真心帮衬一二的也就是严家。
她并不是不知道严峰的心思,只不过,严峰现在是生产队的小组长,她的成分只怕会拖他的后腿。
听说蔚蓝知青喜欢他,队上的婶子们都在说,她也远远的见过,他们……很般配。
不想那么多了,今天还要割猪草、打扫猪圈、开荒地。还好她从小和爷爷学医的时候,爷爷没有手软,摘草药、碾药材,都让她亲自动手,现在分的活虽然累,但是她咬咬牙也可以干下来,还能偷偷挖两株草药,缓解一下爷爷的病症。
崔琦抬手擦了擦额头流下的汗水,拿起背篓和镰刀向山上走去,她梳着的麻花辫垂在腰间,随着她的动作在灰色补丁衣衫上摆动,显得格外有韧性。
头顶那晒得发红的太阳,好像不是要将她烤的融化,而是要为她驱赶心中的阴霾。
今天收获真不小,背篓上冒出来的猪草下盘着一条死掉的蛇,是崔琦挖草药时碰巧抓住的。
她不像一般女孩害怕这些,从小爹就带她进山挖草药,蛇、蝎子……可以入药的,她都抓过。
前两天下了小雨,树林里泛着潮气,有的地方泥土还没干透,刚才抓蛇费了点时间,现在也顾不得鞋底踩泥,绕过树木匆匆下山。
汪大力背着背篓在山脚下晃悠,听说崔琦中午割猪草,他要守……那什么……待兔,黑黝黝的大手挠挠头,想不起来了,他嘿嘿傻笑,反正要等到崔琦。
平时上工忙,碰见了崔琦总是说“我有这事、那事,你忙。”他都搭不上话,人就走了。
这次要是遇见了,从山脚到猪圈有一截路,他们可以好好聊聊,他还得想想待会说些什么。
到山脚了,崔琦跺跺脚上的泥巴,蹲下把布鞋上干了的泥土拍掉。
“崔琦?真是你,俺在这找蘑菇,没想到真……真遇见你了。”汪大力紧张,说话就容易磕巴。
崔琦闻声抬起头,汪大力笑嘻嘻的脸映入眼帘:“汪大力?”大中午在空地上找蘑菇,他咋想的?猪草只能在这片割,遇见她不是很正常?崔琦心里狐疑。
“你是不是要去猪圈?俺正好去那边,顺路一起走吧。”汪大力热情的邀请崔琦同行,还伸手要将崔琦的背篓拿上,崔琦借着路面不平躲闪过去,加快脚步。
汪大力再接再厉:“小琦,你每天做两份工,累不累?俺中午帮你一起割猪草吧?”
“不需要,我一个人可以。”崔琦脸色冷淡的拒绝。“你还是唤我名字吧,我听不习惯。”
汪大力哈哈一笑:“好好好,崔琦妹子,我帮你拿背篓吧。”
“不用。”崔琦低着头闷声地说。
下午劳作上工的人才晃晃悠悠出来,六月的天已经热起来了,他们都是等太阳下去一点才到地里开荒,一部分壮劳力还要去河坝上筑坝。
严峰正往工地上走,就看见汪大力和崔琦说话,不知两人说什么,汪大力那张大嘴巴都笑到耳朵上了。
“崔家丫头真勤快,每天起早贪黑开荒,顶的日头还要养猪仔,没点世家小姐娇滴滴的样子。”王婶子说着翘起莲花指,学李地主家孙女李萌的样子。
学起李萌的样子,周围几个婶子都心照不宣的笑起来,每次干活李萌就娇滴滴的哭,不是勾搭这个大汉就是勾搭那个知青帮她。
“提她干什么,扫兴!”一位三角眼的婶子啐口唾沫。
“现在不兴说世家小姐,你说出来不是害那丫头么。”
“这大力是不是喜欢崔丫头啊?”
三个女人一台戏,何况是一群婶子,这家长那家短,说起来没完没了。
“唉,老严家的,别走呀。”严母从眼前走过,王大嘴忙喊叫她,挑衅道:“峰哥儿跑崔家那么个勤快,蔚知青找峰哥儿也叫个勤快,两丫头各有各的好,你家峰哥儿还没定下来?可别是挑花眼了!”
知道她儿子王狗子没有选上组长,怨恨到严峰身上,在这里故意挤兑,可严母也不是好欺负的,立马回嘴:“我家峰哥儿再挑花眼,也没有家里一个外面一个。”说完,她头也不回的走了,留下暴跳如雷的王大嘴。
“你说啥呢?!你个……”
王大嘴家那点破事,村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,她老汉早年在外面拉牛车时搞破鞋,大家本来都不知道,去年那女人领着儿子找上门了,那孩子只比王狗子小三岁,眉眼间有八分像。
母子俩是大中午悄悄来的,女的病重,想让儿子认祖归宗,来的路上连个人也没有遇见。其实自家安安静静的解决了,别人也不知道一二,但是王大嘴哪能忍得了,当即就扯开嗓子嚎,这一嗓子将正在午睡的邻里邻居们都嚎到他家门口,家里人想遮掩的时候已经晚了。
“队长来了,快走快走,都在这围着等挨呲?”说起队长,几个婶子也赶快散了,远远的她们已经听到队长的怒吼声,可不敢再触霉头。
原来是光棍三汉给李萌送东西献殷勤被队长抓个正着,队长也知道李萌作风有问题,批斗了几次,他家更是破罐子破摔,根本不管教李萌。当破鞋能少干活有吃的,李萌尝到甜头,没脸没皮也无所谓。反正她靠脸,别人有吃的,各取所需。队长气的牙痒痒,也懒得管了。
经历了几年文革,现在风向慢慢变了,批斗也没有如火如荼的再进行了,只要生产力搞上去,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崔家分的荒地在严家旁边,崔琦过来的时候,严母已经拿着铁锹翻了一小块地了。
这会儿地里大多都是妇女,还有上了年纪的老年人。孩子们上学还没放假,壮劳力都去筑坝了,地里进度都不快。
崔琦这方面是生手,但是磨砺了几年,也能像模像样的翻地,就是慢了点。所以她每天中午趁大家休息的时候,先把猪圈的活做了,再到地里,不然她怎么能挣工分,养活自己和爷爷。
放学时间到了,远处孩童吵嚷的声音渐渐清晰,是孩子们回来了。
“娘,我们去捉鱼。”严斌和几个小伙伴站在地边上喊,不等回音,几个人急急忙忙就要跑。
“斌子,等一下。”崔琦连忙喊住他。
严斌和崔琦也熟悉,看见崔琦和他挤眉眼,就知道又有好东西要给他,他和小伙伴挥挥手,说一会追他们去,就朝崔琦走去。
十岁的小男生斜挎补丁包,个头都快到崔琦肩膀了,小声问到:“姐,又有什么好东西?”
崔琦看没人注意,便把地上的背篓递给他:“有一条小蛇,晚上让婶子给你加餐,快放回去吧,别叫人瞧见了。”
“谢谢姐。”
“嗯,去吧。”
太阳西下,劳作了一天的人们三三两两交了工具,往家走去。
严母下来的时候看见崔琦还在翻地,“琦琦,收工了。”
“婶子,你先回吧,我就剩下一点了,弄完再回。”崔琦边翻地边说,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。
严母越看崔丫头越喜欢,以前崔家是镇上的大户,纵使崔家不讲究门第,他们自认是高攀不上的。自从崔家落魄了,这丫头并没有哀怨过日子,爹娘接连过世,她悲痛了一段时间后,却更勤恳地上工、照顾爷爷,可见崔家品行是真的好!
现在讲究自由恋爱,也不知道自家那傻儿子,啥时候就把丫头娶回家了。
“行嘞,那俺先回了。”瞥见儿子往这边走来,严母便交工具去了。
手里的铁锹易了主,崔琦才发现是严峰来了,她忙抢铁锹“你都忙累一天了,我就快好了,自己翻就行……”
“你这么和我见外,怎么和别人就聊的那么开心。”低沉的叹息声响起,惊的崔琦猛地抬起头,小鹿般的眼睛里倒映出严峰深邃的黑眸。
在严峰略带委屈的注视下,崔琦心头乱跳,淡粉色的唇齿间没有再说出拒绝的话,红晕悄悄爬上了白净的脸蛋上:“我没和人聊天。”
“那你中午和汪大力说什么?”严峰语气不悦地说完,又回身锄地。
只能看见严峰弯腰劳作的背影,崔琦不知道他在纠结什么,蹲下捡着地里的石块。“你是说那呀,我也不知道他和我说啥,扯了半天我没注意听。”汪大力中午瞎扯半天,她就是胡乱答应了两声。
要是汪大力知道中午费尽心思的偶遇是这个结果,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。
“你难道……吃醋?!”崔琦小声嘟囔。
“对。”严峰回身看她。
“砰砰”心快速跳动了两下。什么耳朵?!她明明嘟囔的很小声,自己都听不清楚。“你吃哪门子醋?”索性地里也没人,崔琦便大着嗓门唬他,遮掩自己慌乱的心跳声。
飘动的眼神、红润的脸颊和软糯没有力道的声音,让严峰对她爱慕的心陷的一塌糊涂。
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个话题了。
其实,文化大革命早就开始,只不过他们这里是一个沿海村落,传过来的时候比较晚,大城市已经进行六、七年。
恍然记得还是三年前文化大革命还没来,但是父母已收到消息,为了避祸,想把她先嫁出去。
那时她满心里都是严峰,心急火燎的找到他,问他愿不愿意娶她,他的回答是,他一个学徒,身份卑微配不上她。
他自始至终低敛的眼眸没有看到她眼底爱意的坍塌,她高傲的自尊不允许她再做解释,当她的裙角闪过墙边不见后,少年晶莹的泪滴才落下。
后来,批斗、家破、人亡……少女的天真烂漫也随之破散,她变得沉默冷然。
简单的将现在严峰对她的照顾,归为对于以前事情愧疚的一种弥补,不愿多想。
“喜欢你很久了,你说我能不能吃醋。”叹息一声,严峰丢下手里的活,直愣愣的盯着她。
严峰知道以前伤了崔琦的心,可那个时候门第就是一道坎,何况他还听说对方是镇长的公子,哪里是他一个小学徒能比的。
不过,现在不一样了,人民翻身做主,人人平等,也讲究自由恋爱,他才敢苦苦追了崔琦这几年。
好嘛,这丫头也忒气人了,还不知道他的心意?!这心是要挖出来摆在她眼前,才能看得见吗?
“你和蔚蓝不是在处对象……”崔琦话还没说完,严峰拿着铁锹一阵风的走了,他握着铁锹的手上青筋都暴了起来,崔琦感觉她再说下去,严峰能拿铁锹把她拍平,随即住了嘴。
远远的关注着严峰的动态,看见他把工具还了,崔琦扭头就往家里跑。惹怒了严峰,她得回家避避。
后面的跑步声临近,胳膊猛地被拽住,严峰拉着她就往榉树林走。
“你干嘛?拽疼我了……”
进了榉树林,严峰转身把她拥进怀里,俯身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。
少女的香甜唇瓣娇嫩可口,如果不是她大眼直勾勾的瞪着,他还愿意再品尝一会儿。
“你……你耍流氓!”本该凶狠的话,让崔琦说的欲语还休,她羞愤的用双手捂住脸。
手掌间露出一点红肿的香唇,让严峰看的心情大好,嘴角微微勾起。
“这样知道我和谁以结婚为前提在谈对象了吗。”严峰低声阐述。
“你没征询我的同意!”崔琦忿忿不平的神情配上酥软的声音,实在有些违和。
“就一个答案。”严峰自信满满。
崔琦从他手里拽过自己的辫子,用脚踢地上的树叶。
残阳在天空中撒下最后的余晖,粉橙色的光线穿过榉树茂密的枝叶间投射进小溪里,小溪里流动着星星点点的光,晃的崔琦眼睛直泛酸,她轻轻闭着眼说:“严峰,我们不合适。”
严峰拉住她,低头看着她低垂的脸庞。“我们心里有彼此,之前是我懦弱了,让我们多蹉跎了这三年……”
打断他的话,崔琦低低的说:“现在是我懦弱了。”
严峰心里焦急,半蹲着皱眉和崔琦闪躲的眼睛对视。:“你的担心不存在……”
“怎么不存在?你是村里有前途的青年组长,我呢?我成分不好配不上你。”崔琦更考虑现实问题,经历过许多事,她已经不是那个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了。
“我不在乎,我当组长让你有压力,那我就不当了。”说着他就起身要去找队长。
崔琦连忙拦住他,眼里噙着泪水,急急的说:“你就算是平民,我也是会拖你后腿的,你何必执着呢?以前不合适,现在也不合适,只能说明我们缘分不够。”情绪突然崩溃,眼泪止不住的流。
他们都是爱了就不愿意再变换的人,却总是因为心中的顾虑而退缩。
“乖,别哭了,别哭了。”严峰拥着她,一双手笨拙的擦着她眼角的泪水:“我会解决的,你相信我,嗯?”尾声微微上调,他低哑地轻哄声带着诱惑的味道,那是让崔琦心甘情愿沦陷的穿肠毒药。
看着崔琦泪光盈盈,不为所动,只在自己轻问后,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,严峰好像摸到了打开崔琦心门的机关。
他又用同一个语调,试了一次:“我们不要相互消磨时光了,好吗?嗯?”
崔琦的心“扑通扑通”直跳,她害怕严峰感觉到,把胳膊挡在他们中间,没有再哭。
严峰用拇指、食指、中指垫起崔琦的下巴,眼睛深邃柔情地望着她:“不管什么后果,我都愿意承担,我只想从今以后都为你遮风挡雨。”
他手指上粗粝的老茧磨着崔琦的下巴微微发疼,她微微向后闪躲着,严峰却以为她还要拒绝,手指上加了力道。
“疼呢。”崔琦的轻哼声让围绕在两人身上的气息更加旖旎。
眉眼间展现的温柔,小心翼翼的呵护,柔情似水的严峰落入远处蔚蓝的眼里,和平日里冷冰冰没有温度的他,判若两人。
手中的信件攥在手里,已经皱皱巴巴,隐隐约约写着“恢复高考……安排工作”,蔚蓝心想:她手里有严峰大好的前程,和他把利弊分析清楚,严峰一定会和她去苏市,只要离开了这里,到时候,她也会得到如此温柔的严峰。
“你得给我时间考虑。”两人的姿势太过暧昧,崔琦怕被人发现,推搡着严峰。
“明天上工前。”严峰拥着她并不撒手。
“不行,太急了。”
“那就现在。”耍赖的话还没说完,崔琦便抬脚踢他小腿,严峰左右闪躲间放开了崔琦,她瞅准机会“咻”的一声朝着榉树林外跑去。
严峰悠闲的在后面追,时不时拉住她吓唬一下。就像老狼逗弄抓到的小兔子一般,不论兔子怎么挣扎,都在老狼专注的视线里无法逃脱。
直到两人嘻笑打闹的走远,蔚蓝还陷在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中,久久不愿回神。